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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相片賴予亭

那些在頭城港口的事


董公真人誕辰,港口社區董慶寺舉辦為期一個月的熱鬧活動,當地居民用台語稱為「辦鬧熱」。這是四年乙次的慶祝活動,廟方的信徒請到許多來自宜蘭其他區域的陣頭,包括頭城興安堂、羅東嘉興廟、頂埔集蘭社(北管)。廟方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和最後面,我和秉融從隊伍的最後一路遊蕩到最前面,再晃回去最後面。


我們跟上隊伍的時候是在他們經過蘭陽博物館(對面)的時候,隊伍的最後有一個阿伯騎著機車載著阿嬤,突然所有人停下腳步,原來因為要過馬路、前面的人潮堵著,很多人等不下去,直接橫越馬路,其實當時馬路很多車,指揮交通的義工從頭到尾都緊張地趕著人潮,民眾依然悠哉地前進。那是個很熱的早晨,人人手裡都拿著瓶裝水,整趟路途也有許多人問我們要喝水嗎?就浩浩蕩蕩的繞著社區走一圈。


剛開始我們覺得很難解,因為有許多不同衣著打扮的人,後來才瞭解到帶著印著董慶寺的帽子是廟方和社區居民,其他是從別的地方來的陣頭。第一個閒聊的是兩位青年(約三十歲),但是他們沒有很想跟我們說話,我問他們總共多少人呢?他們說不知道欸,你問他(旁邊一個正在跟阿嬤閒聊的阿伯),但是阿伯實在聊很久,我們就繼續往前;第二個碰到的是十二歲的小弟弟,他倒是很奇葩,他說他是主委的孫子,今天因為有活動就跟著走,我問他你不會熱嗎?他說他很喜歡走路,同學都待在他的家裡玩,但是他想要出來跟著走,也因為這是阿公舉辦的活動,但是他就一個人走著,對我的搭話沒有反感,但是也沒有過多的熱情,他也有問喝水的事,在跟小弟閒聊的過程,我們經過一間在一片荒草蔓延旁邊的小土地公廟(在港口社區的另一頭)。


接著,往前繼續走,有上面有女人唱歌的花車(兩輛)和一些花俏裝飾上面坐著神明的車(詳細的可以看影片)。終於在問到穿著藍色衣服、牽著小孩的手的大哥的時候,知道這邊有許多來自宜蘭其他地方的陣頭。那個時候我們正經過「大神王」,大神王的前面有台卡車,卡車後座坐著一個吃冰的少年,他就那樣看著大神王裡面的人,也可能是在注意他們的安全,但是一個辛苦的在熱天背著神明、一個悠哉的吃著冰,確實蠻諷刺跟有趣的。旁邊的人開始放鞭炮,「霹哩啪啦」震得聽不清楚大哥說的話,加上還有電子花車的音樂,實在很吵,我們就分散繼續走著。


再往前陸陸續續跟一些人問話,但是大多很累、簡答式的回應我們的問題。比較印象深刻的是看到年輕人和老花仔輪流揹著很重的神轎,年紀比較大的男人們在年輕的男人的肩頭上先披上毛巾,再讓他把神轎的帶子背好,接著繼續前進。到烏石港(國光客運停車的附近)接著往前走的叉路口,隊伍突然停住,有一半的人往上走,剩下的人停在底下休息,我們先是拒絕了某某議員或代表發放的水,他就開著卡車到路邊開始發水,接著遇見會陪我們走好段路的北管少年(高三),少年說如果我們喜歡看陣頭,不要到這裡來看,宜蘭的陣頭都很小,因為宜蘭人很懶惰又不喜歡花錢,他們年輕人辦得厲害得多,他也說像當時那樣混亂失序的隊伍,就是廟方沒有規劃完全,讓大家走來走去走錯路還繞回去,原本我們在休息區那邊,後來也跑上去跟著隊伍走進巷子,就看到福德廟(12/10遇見NPC貓咪阿姨的地方),仔細觀察之後,猜測是因為巷子很窄、地方很小,就只有主廟方去到同屬港口社區的福德廟放鞭炮,走出來的時候甚至很曲折,一下子有人說可以走這邊,一下子又有人說不行,總之後來還是順利走回大路,一群人繞著原本是停車廠、現在在興建大樓的地方走回董慶寺(北管少年支線的故事)。


回去的路上又跟一些阿姨閒聊,但是內容跟港口社區無關,主要是他們來跑陣頭是可以賺錢的(聽起來賺蠻多的)。前面的隊伍有吹薩克斯風的陣頭,又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女人和男人,順帶一提,吹北管的也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,除支線少年跟他的兩個國中妹妹,國中妹妹跟我說,當前面的人開始打鼓,他們就會開始吹嗩吶,然後前面的人開始打鼓,他們開始奏樂,一直到到達董慶寺,甚至是開飯之前我們離開前都還在吹奏。


快到董慶寺的時候經過很多衝浪店,很多居民和遊客都站在堤防上面看著隊伍,然後所有人開始卯足了勁吹奏樂器,鞭炮也是一個接著一個放,特別是通往廟的那個小口,鞭炮的碎屑讓地板變成粉紅色的,後來在活動告一段落後,居民就拿起掃帚把那邊掃乾淨。接著所有人進到董慶寺的廣場,加上還有中午的外燴(兩百人/二十桌),整個場面超級擁擠,地上有金紙在燒,許多表演,印象深刻的是「大神王」,那是宜蘭很著名的神祉,旁邊打鼓的是看起來頂多小學五年級的小胖弟,他打得超級認真也很確實,加上那天又很熱,和在外區打棒球的男孩們比起來也是很神祕的對照。同時廟方也在旁邊準備下午的活動,下午要在海灘「過金火」,他們把神明用帶子綁在轎子上,狠狠地綁住,不然如果過到一半神掉下來後果會很難堪吧,只是那個地方真的非常狹小,所有人都擠在一塊。


也有許多人拿著早上走完社區的神明,到董慶寺裡面過香火,再把它們放到神壇上面,黑仔跑來跑去的,連拿香拜拜、按下敲鐘的按鈕這種瑣事都是他在做,很多主委們愣在旁邊,其他的再把神明綁到轎子上和看表演吧!因為我們在那邊看了許久,發現有個年輕人沒有讓神過香火就把它拿過去,可能只有神和我們知道。


外匯很豐盛,在吃午餐前還有湯圓、蘿蔔貢丸湯和金棗茶,做外燴的阿姨是社區的阿姨,他說昨天從五點開始,今天從六點開始忙,到處都很忙,畢竟有二十桌。但是最窘迫的是那個地方真的很狹窄,要擺二十桌的話甚至擺到隔壁人家門口,可惜因為有事要回台北,沒看到他們吃飯我們就離開了。離開前又在衝浪店跟老闆聊,老闆娘說這邊都是外面的人在開,衝浪祭是五月到十月底,如果現在去的話沒有救生員會很危險,但是冬天東北季風很強,這邊倒是比較少人衝浪。也有聊到防風植物的事,據老闆娘的說法,這邊自他們開店、甚至是老闆從小長大(老闆是當地人,廟會進行的時候一直拿相機在拍照)就有植物,也不是社區發展協會的人栽種的,或許他們有拿政府的資金維護吧,老闆娘說。


第二、三次拜訪港口社區的時候,原先期待會有機會訪問吳先生和理事長,結果卻不盡人意,沒能碰見理事長,另方面,吳先生在遶境當日忙得不可開交,一下子要幫忙拉車、一下子要點燃香火、一下子又要打開敲鐘的開關;後來到董慶寺裏頭觀課,小黑也是忙進忙出,要處理郵差寄過來的信件,也要稍微主持課程的開頭,回來後又坐在電腦前面低頭確認帳務,他跟我們說,很抱歉因為年終要處理稅務的問題,所以讓我們自己看看就好。回想起第一次到港口社區的時候,小黑說過,老人家總是問他每天在電腦前面做什麼呢?還常常提醒他要記得吃飯、休息,當日他們的互動確實很親切可愛。


我們去的週一早上,有「畫畫看人生」和「動動平衡班」的課程。那日,一進到教室,映入眼簾的卻不是一群認真作畫的老人家,是群聚聊天、有說有笑的他們,於是,我們走到講台前面,和畫畫老師聊聊課堂的狀況。


老師是礁溪人,教學的年齡層從學齡前到高齡者,也有在安養院教畫,問起這邊和安養院的差別,老師說,「安養院的老人像是被關起來,他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,相對來說會乖乖的畫畫;這邊你也看得出來,他們根本就不想要理我。」在和老師聊天的途中,她手不停歇的持續為老人家改畫—用水彩渲染、讓原本只有蠟筆塗鴉的畫作看起來更完整。老師提到,這是上次慈濟帶著他們畫的畫,題目是自己的家,所以很多人都畫房子、有鳥、花,藍藍的天空和碧綠的草地,突然覺得,其實老人家想像的家,和幼稚園小孩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
「但是還是有願意畫畫、認真畫畫的人啦!雖然頂多兩、三個」,老師說。我們把眼光望向台下,確實有幾位認真畫畫的阿嬤,其中一位認真地看著照片,勾勒出龜山島的形狀,另外一位把小豬從紙上剪下來,然後用蠟筆描繪著小豬的輪廓。我們也問到在旁邊的老人家為何不跟著畫?他們說覺得自己不會畫,就沒有很想畫,給會畫畫的人畫就好!同時間,也問到他們對於整週課程的想法,儘管每位老人提到的課程有出入,但是他們都提到週三的瑜伽課和週五慈濟來帶的活動,會特別有趣。這個說法顯然和小黑當初告訴我們的—老人家都很愛繪畫課,還想幫他們辦展覽—有所不同,可能是小黑近來過於忙碌,沒有時間再仔細觀察他們、跟他們聊天。


繪畫課真的是在不知不覺中結束的,其實並沒有人說要結束,只是看見畫畫老師繞到教室的後面,低著頭快步地離開,我們猜測課程已經告了一段落。在動動平衡班開始前,小黑把我們叫到台上去做自我介紹。


因為社區發展協會原本的地址還在整修,所以所有課程活動都移置董慶寺裏頭,動動平衡班的蔡老師,因為沒有得知這個消息,比原先預定的時間再晚些才來到教室。老師一進門就和老人們閒話家常,過去兩週因為廟裡辦事,停課許久,重新看到蔡老師的老人家顯然比剛剛繪畫課的時候更加精神。


老師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,他在超過十個地方帶老人家的課程,但是他的本業是在礁溪經營打工換宿的民宿,特別的是這間民宿的宗旨,是想要建立外國人、年輕人和老人的在地連結,舉例來說,如果你想要跟著外國人學三個小時的英語,那麼你可以為老人拔草、陪老人家,抵足三個小時。整體來說,他是個對老人家相當有熱忱的年輕人,他說,因為自己的阿嬤在這邊,興起他想要來港口帶活動的念頭。


蔡老師的課程頭尾,都是一些手部的拉筋運動,中間穿插手指操,包含用左、右手交叉比出一到十,還有判斷動物的腳的數量,舉單手或雙手。老師邀請予亭和秉融也下去玩,如果做錯,會被老師用軟軟的棒子打,事後訪問老師時,他說,「其實用那個棒子打不會痛,老人家們看到又會覺得很有趣;我上這個課也沒有想要他們真的帶走知識,重要的是要讓他們開心。」儘管這樣,依舊會有人對於「打老人」發表意見,當日上課的時候,有位平時比較少來的阿公,看到老師一直打另一外笑呵呵的阿公,就說這樣不太好吧?幸好那位被打的阿公笑呵呵的說不會痛啦,其他阿公和阿嬤也幫腔說老師只是在跟我們玩,才化解這個尷尬的誤解。


如果把老人家看成小孩子,蔡老師一個人可以帶得起三十多位老人(平時甚至將近五十位),一起做手指運動,沒有一定的經驗是很難辦到的。但是蔡老師也提到他對於港口社區老人課程的憂慮,其一是一次授課的對象太多,沒有辦法好好顧及所有老人家,因為學歷差異和年齡差異,老人家對課程的反應也存在差異,當人數太多就很難做到差異化的教學,必然會捨棄掉極端值的老人家,例如,我們在做手指操的時候,後面有幾位阿嬤跟不上,最後乾脆舉著雙手放棄思考,只能木然地看著老師。


老師也說到,港口社區的老人家感情並不是那麼要好,甚至會有排擠別人的狀況。當日有位阿嬤就對另外一位行動不方便的阿嬤說到,「你腳這麼不方便,下次可以不用來啦!」雖然也是出於實際上的考量,但是總給人一種諷刺和不歡迎的感受。或者是另外一位阿嬤曾經當著畫畫老師的面跟蔡老師說,「今天來就是想要上你的課,不然前面的畫畫課那麼無聊。」講得讓蔡老師一陣尷尬,只能轉換話題面對他們。這種種的問題,是當初小黑在向我們講述社區的老人課的時候沒有提到的,卻是我們在現場實際看到的問題。


小黑總是說,「有問題就找我,不用問理事長,他也不會來啦!這裏都我在管。」港口社區裡頭,真正在與老人家互動、與廟方協議的責任全部都集中在小黑一個人身上,但是他甚至不是社區發展協會的成員,只是長照2.0計劃下的一個職員。老人家在上課的時候,其實還有另外一位做Parttime的姊姊,在拍照紀錄,但是他也覺得做這個很難賺,又沒有特別有趣,應該很快會離開。於是,整個社區的核心運作,都依靠在小黑一個人的手上,也難怪老人家們在他不在的時候,總是心急的問「黑仔在哪?」也常常提醒他要休息才可以繼續陪伴老人家。


一個靠著一個人支撐的組織,儘管在大型活動會有其他的社區的奧援,但小黑一個人還是承擔過多的事物,在廟會跟課程都可以看到焦頭爛額的他,但是結果卻沒有同他的努力那麼燦爛,廟會活動有很多路線上的規劃疏失、行程安排的不效率,老人課程有很多老人家是不買單的。如果真的要談永續發展,單靠小黑是很難辦到的。


至於為什麼對於課程沒有很感興趣,老人家們依舊願意來到社區上課呢?我們推測跟社區的共食食堂有很大的關聯,早上被問到的每位老人家都說食物很好吃,那天我們也被邀請留下來吃飯,見識看看傳說中的美食。


港口社區的食堂由社區的媽媽們負責,一週經營五天,每天都由不同的媽媽們下廚,志工性質,不時也會有地方捕魚多出的漁獲,作為午餐的加菜。老人們需要支付一餐30塊的費用,補足長照2.0經費無法支付的部分。午餐時間,就像是蝗蟲過境,在我們還在拍攝大家盛飯的下一秒鐘,所有人都迅速地就定位開始吃飯,也在我們還沒有開始吃之前,一半以上的老人家都吃完飯、收拾背包離開。那天的午餐是茄子、小白菜和炸柳葉魚,他們都叫我們趕快吃飯、多吃一點,看得出來社區的老人都對午餐很滿意。


或許和蔡老師說的相同,老人們想要的只是有趣的體驗,讓他們可以在閒暇之餘殺殺時間,也和畫畫老師說的一樣,老人家其實很像小孩子。當港口社區多數的民眾是留守家鄉的老人家,怎麼去滿足他們的需要、建立他們之間的情感或他們對在地的感情,就成為最重要的議題。

介紹老人的畫|右起:小黑、秉融、予亭/珊瑀紀錄

三次造訪港口社區,讓我真正感受到「走入社區」這回事。也總是會發生意想不到的神奇事件,包括第一次初訪的時候我們誤闖外澳社區,還差點走錯社區發展協會;第二次跟著廟宇繞境的時候,意外和一位吹北管的男孩接觸,他告訴我們他正籌措著北管的復興,但他其實只是個高三生(他的兩個妹妹都就讀國中、當日也在隊伍裡面吹著北管。)第三次在土地公廟前遇到養很多貓咪的阿姨,花半個小時跟我說他們人生故事(從十八歲開始到他離過兩次婚、被很多人騙,最後是現在他碰到廟公跟隔壁鄰居對他的不友善。)還有蔡老師在最後帶我跟秉融到他在礁溪的工作室,展示給我們看他的木工作品,也談很多他對未來的理想。對我來說,他們的故事是這三趟旅程最多的收穫,就像是零星的點,也像是在玩RPG遊戲,跟著NPC就可以逐步破關、揭開港口社區的真面目的感覺。


很可惜沒有用攝影機或錄音仔細的記錄所有事情,太多時候為了搶到談話的空隙,也可能是我下意識地覺得用攝影機或錄音會給人不舒服、不自在的感覺,於是,多數時候都是直接走過去和他們聊天,但是也多虧這樣,能夠問到更多不同的人的意見和想法,也因此拉近我們和社區居民、老師的距離,第三次參訪結束我和秉融乘著蔡老師的車,被順路送到礁溪轉運站,等車的時候,依然有種一切都是夢境的錯覺。如果未來還有機會,我猜我有很高的機率會想再回去港口社區,我很喜歡那群一直叫我們趕快吃飯的阿嬤、被老師打還笑呵呵的阿公,想等到社區發展協會重新建置完成,再去跟老人家一起上課、講我講得很糟糕的「外星」台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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